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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深及三分的鞭痕,老者却仍旧站在马前纹丝不动。那武将在京城当官已久,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此番奉命护送荔枝,沿途官员哪个不对他毕恭毕敬?从岭南至此,怕是从未遇过挡道之人。当下铁青着脸,抽出腰中佩刀,跳下马朝那老者走去。此人面目凶残,又有皇命在身,必定是果于杀戮之徒,只怕这老者性命已是危在旦夕。田令兹直吓得面如土色,唯恐耽搁了运送荔枝之事无法交差,至于那老者的性命全然不放在心上。那张巡却是骇然,三步并作两步抢将上去高声道:“刀下留人,先生快些闪开。”他这话先后对挡道的老者和业已举刀的武将而说,但两人皆是充耳不闻,老者依旧一动不动,而武将的刀已然劈将下去。樊云童见他如此草菅人命,更是勃然大怒,刚要出手相救,默辰忙止住他低声说道:“不碍事,且看那前辈身手。”原来默辰明察秋毫,方才那武将挥鞭而下时,长鞭离老者头顶尚有半尺之远,便陡然滑开,与老者擦肩而落,只是这一变化快如电闪,转瞬即逝,谁也没有瞧得出来,都只道是武将手下留情,鞭子柔软,便是那武将自己也未必知道个中干系。默辰却内力深厚,心知这老者定然是世外高人,早将真气护体。

    张巡话音未落,武将手中长刀已朝老者头顶落了下来,却说众人只道这老头此番有死无生。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刀忽地一滑,从老者肩侧而过,重重地斩在地上,那武将用力过猛,身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刀却投手而出,插入地里半尺有余。这边厢张巡已然赶到,疾步抢在武将前面扶住老人道:“小人真源县令张巡,请大人手下留情!”武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对张巡和那老者怒目而视。此时眼尖一点的人也瞧出了其中蹊跷之处,顿时不约而同地将怪异的目光地投向那老者。田令兹手臂挥舞,结结巴巴地喊道:“快将这老疯子赶走。”一众衙役得令,蜂拥而上将张巡和那老者围将起来。张巡身材高大,站在老者身旁,两人又被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团团围住,令那老者更显瘦弱,当真是轻风吹得动,片叶砸得倒。但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走到倒插在地的刀前,俯身握住刀柄将刀抽出,又倒握刀背,刀柄朝前递给那武将,动作迟缓却又有条不紊,应是年岁颇大、行动不便的缘故。那武将又怕又怒,田令兹惊惶失措,张巡面有忧色,樊云童则是笑嘻嘻地看热闹,唯有默辰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衣衫褴褛的老者,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田令兹忽然觉得有几分诡异,竟未催促衙役动手。

    那老者将刀柄送到武将胸前,缓缓说道:“老朽非有意挡道,乃是想请你带个话到京城。”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那武将亦是呆了,瞪大眼睛看着老者,似是不可思议一般,猛然爆出一阵狂笑,众人也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衙役中有人骂道:“穷疯子!”“老糊涂了罢?”那武将的同伴更是调笑道:“怕不是有个漂亮的孙女,叫我等带进京去罢?”另一人又道:“这老不死的刁民,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么?”那老者抬头望天,眼神空洞,喃喃地说道:“天子?四十多年前老夫倒也曾见过他一面。”众人见他似是疯癫又似痴呆,更加轰然大笑起来。

    沈默辰不知这老人有何打算,初时亦是颇感诧异。那武将边笑边伸手接过刀柄,忽地脸色骤然大变,笑容立时僵住,众人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见武将握着刀呆若木鸡,面色由红转白,继而铁青。众人定睛一看,方见寸厚的刀背上竟有五个凹进去半寸深的指印,无不骇然大惊。先前老者以高深内力抵挡那武将一鞭一刀,但全身上下纹丝不动,除了默辰谁也没有看出其中蹊跷,但现下在刀背上抓铁留痕却是亲眼目睹的了。此人老态龙钟,瘦骨嶙峋,仿佛与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可大声,否则便要惊到了他,哪知这厚重的钢刀倒了他手上竟如同泥塑一般,无声无息之间不知何时便将刀背捏得瘪了,如此惊人的神通简直闻所未闻,默辰大为骇异,以他的内力修为,抓铁留痕倒也能做到,但要如这老者这般轻松自如、不动声色却是万万不能了。但见他双目浑浊,神色淡然,似是浑然不知方才发生了甚么事情一般,若非修为已臻化境,断然不可藏锋敛锐至这般境地。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嘲笑之字?驿站内登时如死一般的寂静。那武将的同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当即抽刀在手,严阵以待。田令兹直吓得魂不附体,先前还想着立一大功,现下瞧这情形,却只需保住顶上乌纱便谢天谢地了。

    那武将铁青着脸,咬牙问道:“你要带甚么话?”老者不答,对众人惊惧的目光视若无睹,却缓步走入马队当中,抬手抚摸着一匹骏马,轻轻叹道:“北部千里之外,倘有起兵谋大逆者,如此万中挑一的好马,当一日便可至华清池速报军情罢!军爷,老朽要带的,便是这句话了。”沈默辰、樊云童闻言皆是心头一震,须知长安以北千里,便是安禄山驻地。那武将也不答话,赤红着双眼盯着老头看了许久,方才挥鞭道:“走!”老者走到路旁让出道来,四人再不看众人一眼,驱赶健马绝尘而去。田令兹目送马队走远,犹是不敢动弹。方才的数下变故已令他惊魂未定,须知这老者以神功震慑京城武将,小小七品县令怎敢轻举妄动?张巡扶着那老者进了驿站,全然不将田令兹放在眼中。田令兹脸色煞白,心内又是狐疑又是恼怒,却终不敢下令抓人,思索良久之后,只得率领一班衙役悻悻离去,路上绞尽脑汁思量如何打点上司得过此难,至于为平息事端,又须奉上多少民脂民膏,便不得而知了。

    张巡将那老者扶入驿站,沈墨辰、樊云童对视一眼,也随之而入。张巡唤童子送上清水一杯,问道:“老丈可曾受伤?”老者道:“无妨,阁下是……”张巡赶紧躬身答道:“在下真源县令张巡,赴任途中路过此地。”老者微微一笑道:“方才张大人上前助我,不怕惹祸上身么?”张巡道:“危急之下,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嘿嘿!下官实是自不量力。”他此时亦知这老者身怀绝艺,定然是大有来头之人,语气愈加恭谨。老者微微颔首,以示赞赏。张巡又道:“不知老丈为何要甘冒奇险,拦下京城车马?”老者沉吟半晌道:“为一妇人,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四方志士已多有微词。朝中文武深恐惹祸上身不敢进谏,老夫却是一文不名,又有何惧来哉?”张巡默然。老者停了半晌又问道:“张大人,你乃是朝廷命官,现今之政事你看如何?”张巡惊道:“下官如何敢妄自非议?”老者笑道:“非议?那便是有所不满了。”张巡道:“天子圣明,四海清平,我大唐声威远播,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何来不满?”

    老者道:“方才我几乎命丧刀下,此之谓安居乐业乎?今天子溺于妇人,朝政皆把持于杨氏,张大人非不知也,乃不敢言耳。朝中衮衮诸公尸位素餐,无人进谏,老朽化外之人,亦知此乃取祸之道。”张巡无言以对。老者又道:“我朝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如有战事,何以挡之?”张巡道:“战事何来?”老者不语。默辰忽地问道:“老丈方才所言字字珠玑,只是因何故言长安以北千里之地?”老者眼睛一亮,却也不答,只笑道:“明白人不多了。”又正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今朝廷外重内轻,将相不和,吐蕃、回纥日益势大,正是危机四伏之际,他日倘有内乱,外患自会接踵而至,如此则国家危矣。老朽四十年前曾随师尊做客相王府,其时楚王雄才伟略,有君王之相,后果然做了二十余年圣明天子,老朽实不忍他身败名裂!更不忍百姓生灵涂炭。”张巡霍然站起,斩钉截铁地说道:“若当真国家有战乱之宰,张某虽官微位卑,亦谨守匡扶之责,舍此身以报社稷!”老者起身大笑道:“但盼没有那日!诸位,老朽告辞!”说罢起身出了驿亭,走了数步回头又说道:“张大人,我尚有一事相求。”张巡道:“老丈但说无妨。”老丈道:“日后若有浔阳振武镖局之人前来投奔,还望张大人妥为照料。”张巡一愣,躬身回道:“晚辈定当遵命。”那老者笑道:“好!好!好!”默辰追上前去问道:“不知老丈高姓大名?”老者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乃一山间野人,不劳诸位相询。你二人辞官为民,隐踪匿迹,日后必得善终。”默辰一愣,与云童相顾愕然。那老者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远去。张巡目送老者,回想刚才与他的一番话,竟如醉方醒,似梦初觉。

    默辰道:“云童,咱们也走罢。”于是两人便向张巡告辞启程,却皆念着方才那老者的一番言语,过了良久仍是心潮起伏不定。墨辰、云童在浔阳逗留的这数日,既有与李太白江湖相逢之喜,却也生出了一些事端来,两人再不欲节外生枝,于是昼夜兼程,不日便抵达汉阳,在王忠嗣墓前痛哭一场,自此寄情江海,不问世事。一年之后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大将哥舒翰曾遣人寻找默辰、云童下落,二人避而不见,双双隐入深林,由是世人皆不知其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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