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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回答还是感到很不满意,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傻子,咱们虽然是伙夫,但也是军人,该死的时候那也没什么含糊的!”

    陈傻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朝他嘿嘿地笑了笑,说:“班长,我听你的。”

    军用卡车赶到给养仓库,负责仓库的是一个上校,他人还不错,当得知王大猛他们还没吃饭时,让他们先到街上找个饭馆吃完饭再说。王大猛还急着赶回去,说:“没事,装上粮食,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那个上校说:“小伙子,你急什么呢?反正时间够用,还是先吃饭吧。”说着,叫过来一个下士,让带着他们到街上找个饭馆,美美地吃上一顿。

    这饭还没吃完,日本鬼子就出现在了湖熟镇。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粮食还没有装好。先是枪声,噼噼啪啪的,像风一样卷过来,王大猛忙招呼士兵们放下饭碗,冲到粮库,那个上校望着枪响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那里。王大猛倾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密集的枪声中,有小鬼子的歪把子机枪,有三八大盖步枪,还有国军中正式步枪,捷克造机枪。接着就是炮声,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尖利的爆炸声划过空气,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王大猛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紧手中的枪。连长来时给他讲过,守在湖熟的人并不多,只是五十一师的三0六团的一个营。小鬼子来了多少?他们能不能守着?

    司机们都有点害怕了,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叫了起来:“咱们快走吧,咱们快走吧。”

    王大猛回头吼道:“不行!我来时,团长交待好了,这五六辆卡车必须装满粮食,这仗没有十天半月结束不了,打上两三个月都有可能,粮食必须要有足够储备,继续装!”

    王大猛把枪挎在后背,跑到粮库,把一袋面粉甩在肩上,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卡车跟前,上面的人还没接着,他就把那袋面粉甩了上去。那些司机们不敢在驾驶室里坐着了,也慌慌地跑来跑去搬运粮食。

    枪炮声越来越激烈,但过了一会儿,慢慢稀疏了,最后渐渐平息了。黑色的烟柱从小镇南边的山岗上飘过来,散发出呛鼻的气味。在恢复宁静的小镇上,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鸟叫声,它们惊恐地扇动着翅膀,尖利地叫着,急急地向北边飞去。王大猛的神经紧张地跳动着,战争说来就来,比他预想的快得多。粮食已经装好了,司机们围了过来,着急地催促着他们快走。

    王大猛回头看了看,司机们惊慌不安,二班的弟兄们紧紧地绷着脸,几个老兵还好,他们经历过很多次战斗,已经习惯了枪炮声。但那几个新兵却显然有些害怕,有个新兵甚至浑身颤抖,牙齿发出了格格的声音。王大猛咬了咬牙,大声地说:“弟兄们,早晚都要和小鬼子干上,这里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六团的兄弟,多杆枪就多一份力量,我们班留下来,大老冯带着炊事班先回去。”

    大老冯忙说:“我们也留下来,我们和你们一起打!”

    王大猛说:“你别在这里搅和了,把粮食带回去更重要,兵荒马乱,路上也不安全,你们的任务也不轻。”

    王大猛说的是实话,大老冯虽然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领着那五六个伙夫爬上卡车,卡车像个受惊的母牛一样,挺着大肚子,急急地开走了。

    三个小时以后,王大猛在湖熟镇又看到了大老冯他们,他们跟着整个三0五团都赶来了,三0五团要在这里顶住日军至少两天,掩护整个师把还没有修好的工事修好,完成阻击日军的准备。

    出现在湖熟的是日军先头部队500余人,他们在等待援军,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1937年12月4日下午2时,日军出现在湖熟镇时,三0五团奉令紧急支援湖熟镇的守军。

    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中尉连长李茂才在带领第二连向湖熟镇强行军时,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就是一场恶战。陈傻子也不知道,他担着两个放着蔬菜和大米的箩筐,如果不是身上那身军装,和乡下的老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是坐着卡车快到淳化镇时遇到李茂才他们的。

    大老冯叫了起来,让司机停下来,他带着炊事班从车上跳了下来。

    李茂才当然很高兴,他已经临时抽出几个人补充到了炊事班,让赵二狗带着他们。他一直都担心大老冯他们在湖熟镇遭遇敌人,现在他们能归队,当然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但他很快就皱起眉头,问大老冯:“二班怎么没回来?他们在哪里?”

    大老冯说:“二班长带着他们留下来打鬼子了,我们快去吧。”

    李茂才顾不得再问什么了,他让大老冯他们接过炊事班的家当,迅速跟上部队。

    整个队伍跑步向湖熟的方向前进,那些新兵们疲惫不堪惊恐不安的样子让李茂才心里隐隐作疼,按照上面的说法,是要死守南京,以这样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来打仗,能死守多长时间,实在很难预料。

    陈傻子过来了,他低着头匆匆地一路小跑着,脸上还留着搬运面粉时留下的灰色的痕迹,和汗水和在一起,变成一条条灰不拉叽的道子,就像山上层次分明的梯田,只不过是竖着的。那副担子可能有近百斤吧,压得扁担都弯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兵偷懒,还把自己的枪让他背着。陈傻子很愿意给人背枪,再多也不嫌累,他没有枪,也许行军时能背背别人的枪也是一种安慰吧。李茂才甚至有点可怜他了,连枪都没有的兵,这算是什么兵啊?真还不如回家种地去。

    陈傻子看见连长在看他,忙朝连长傻乎乎地笑了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到一边,士兵们紧张地跑着,脚步踏在十二月里干燥而冰冷的土地上,腾起了一股股尘土,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欢呼,老兵们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已经麻木,而新兵们表情复杂,有惊恐不安,但也有兴奋和激动。

    李茂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脚上的皮鞋擦得光亮,钢盔扣在颌下的带子紧紧地勒住下巴,呼吸越来越急促,喘气声越来越大,不时地会有一两个骑着马的参谋赶来,扬着马鞭,高声叫喊着:“快点,快跟上!”长长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也没有人去咬牙切齿地咒骂小鬼子,只有脚步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的啪啪声,一连串金属清脆的撞击声。跑过村庄或者乡镇,乡亲们都出来了,他们站在路边或者屋门边,惊奇地看着这些军人,大声地议论着,更多的人傻呆地张着嘴巴望着他们,这一切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战争即将打响,恐惧的战火将很快席卷过来。

    三0五团在接近黄昏时赶到了湖熟镇。整个镇上已经乱成一团,居民拎着大包小包惊恐地向南京方向逃跑,但还是有些居民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整个小镇都将成为战场,三0五团不得不派出士兵挨家挨户地督促那些居民离开,他们需要这些房屋成为抵抗日军进攻的堡垒。他们把墙壁掏出枪眼,埋伏好士兵。

    一直到夜晚降临,日军仍旧没有进攻。

    三0五团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抓紧让士兵们睡一个好觉,谁都知道,这种安静比玻璃还要脆弱,随时都会被一发呼啸的炮弹、一颗尖利的子弹声所破坏。士兵们在战壕里挤成一堆,他们虽然十分疲惫但辗转反侧无法睡着,没有人说话,偶尔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寂静的夜色让人害怕。李茂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从这个夜晚开始,他将面对无数个血与火的夜晚,也许,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安静的夜晚了。他有点不安,又坐了起来,仔细地检查了自己身边的手榴弹和手枪,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撕开黎明,李茂才跳起来,炮弹爆炸时冒出的巨大的黑色烟柱冲到天空,铺天盖地的炮弹飞过来了。

    很多年以后,李茂才才知道,前来进攻湖熟镇的日军是一个联队。

    大炮猛轰,还有飞机不间断地飞来轰炸。硝烟弥漫在整个战场,民房屋顶和里面埋伏的士兵被炸到半空,瓦片、土块和士兵肢体像雨点一样落下。房子烧了起来,滚滚浓烟伴着被炮弹、手榴弹炸起的沙土,遮敝了天空,几米之内连人都看不清了。整个二连被日军的火力彻底压制了,许多兄弟被倒塌的工事压在下面。日军的火力凶猛,子弹犹如天上的飞蝗密密麻麻地在头上飞着,士兵们只能埋头趴在战壕里,被动地等着死亡,等着日军冲锋接近时才能伸出头来朝敌人射击。能撑到这个时候的,那就谢天谢地了,好歹能和日本兵面对面地厮杀了,就是死了也会感谢老天爷没有让自己白死。伤亡到处都是,喊杀声、爆炸声、伤兵哀叫声响彻一片,一直打到下午两三点钟时,敌人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到处是鲜血,到处是破碎的士兵的肢体,连部的传令兵奉命给各排传达命令,猫着腰在战壕里跑着,跑出没有多远,一发炮弹落下来,把他一下子炸到半空,整个身子在空中就被炮火撕碎了,成了碎片的军衣像落叶一样被风吹着旋转落下来,上面溅满斑斑点点的血迹。李茂才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这个传令兵才刚满十八岁……

    正在这时,炊事班通过火线,把饭送上来了。赵二狗和大老冯放下饭担子,顺手从地上拣起一支枪就朝敌人射击,其他的士兵也加入了战斗的队伍。陈傻子手里拿着扁担,一会儿看看那些正在射击的炊事班的老兵们,一会儿看看其他士兵,子弹在他身边啾啾地响着,炮弹在身边爆炸着,他好像聋子和瞎子一样,一点也不知道躲避,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不是被吓着了,而是这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终于看到了连长,他正趴在工事边用木壳驳壳枪射击着,他的脸被硝烟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嗓子已经吼得嘶哑了。陈傻子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事情干了,他慌慌张张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弯下腰从筐子里拿出两个馒头,跑到连长跟前,傻乎乎地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递给连长:“报告连长,该吃饭了。”

    枪声炮声震得李茂才耳朵嗡嗡地响着,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战场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傻子,也没听到陈傻子的喊声。陈傻子向前蹭了蹭,趴在连长的身边,把脑袋凑到他耳边喊着,拿着馒头在李茂才的眼前晃动着。李茂才终于看见了馒头,他惊诧地扭过头,接着就看见了那张又蠢又笨的傻乎乎的脸,正在傻乎乎地朝他笑着。他肺都快被气炸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日本鬼子都快冲上来了,这个傻子居然还在想着吃饭!他吼了一嗓子:“你他妈的在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杀敌人!”

    陈傻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被连长的吼声吹散在硝烟中了,他慌慌地跑回来,把馒头放在筐子里,从旁边一个战死的士兵身上取下步枪,慌慌张张地往连长身边跑时,绊着了一个伤兵,重重摔在那个伤兵的身上,那个伤兵惨叫着,叫骂着。李茂才听到伤兵的叫声,回过头来,冲着陈傻子骂道:“你他妈的怎么那么笨,没长脑袋,难道连眼睛也没长?”

    陈傻子急急忙忙地爬起来,一个劲地朝着那个伤兵作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跑到工事边,使劲地朝敌人瞄准着……

    敌人的攻势有点缓下来了,李茂才刚要坐下来喘口气,就看见陈傻子仍旧趴在那里,一会儿闭左眼,一会儿又闭右眼,犹豫不决地不知道该闭哪只眼睛,手里拿的枪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管是哪种,这种兵都是孬兵!李茂才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了,冲过去给了他一脚:“连枪都不会用的笨蛋,你给我滚远点!”

    陈傻子连看都不敢看他,忙慌慌地放下枪,往后退了两步,尴尬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这才傻乎乎地朝连长笑了笑,喃喃地说:“报告连长,我也想杀敌人,可我不会用枪,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有点厌恶地瞪他一眼:“你给我滚下去,别在这里烦我!”

    陈傻子忙把头低下去,脖子像被打断了一样,脑袋耷拉在胸前,慢腾腾地走回去,坐在挑饭的担子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

    李茂才瞪着这个傻子,恨得咬牙,到处都是伤兵,躺在地上哀叫痛哭,这个傻子居然就像没听到一样,连去看看都不知道,就知道低着头坐在那里,好像他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个被炮弹掀过来的木头桩子。每个士兵身上都有急救包,他要是真的有点用,就应该去帮那些伤兵简单包扎一下,实在不行,扶着人家说几句安慰人的话也行啊。李茂才气得真想一枪崩了他,他朝陈傻子吼道:“你他妈的不会帮帮受伤的弟兄吗?”

    陈傻子立即跳起来,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到伤兵跟前忙乎起来。他干得其实不错,他不会包扎,但有股蛮劲,扛着伤员就往设在后面的野战医院跑。李茂才发完火后,心里又有点不安。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不好,就是有点傻,什么事你非得说了他才知道干,你不说,他自己绝对想不起来。踢一下,挪一步,他不坏,就是一个比较笨的人而已。

    刚草草地吃过午饭,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

    冲锋号吹响了,二连官兵们迎着呼啸的子弹,埋头向前冲着。

    李茂才突然看到营长也在冲锋队伍中,边冲边用驳壳枪射击着,他忙跑过来,拉住了营长:“营长,你是指挥官,冲锋陷阵是我们的事情,你还是下去吧,我们能攻下来!”

    营长甩开了他的手:“别管我,带着你的兄弟们往前冲!”

    李茂才回过头,招呼二连的士兵们冲锋。他刚冲出两步,一个士兵撞过来,差点把他撞倒,他诧异地看着他,他还在拼命跑着,只不过是向后跑的。那是一个新兵,他被苍蝇一样飞舞的子弹和震得地皮发颤的炮弹吓傻了。更多的新兵回身向后跑着,几个老兵拽着他们,嘶哑着喉咙喊着让他们继续冲锋。李茂才冲过去抓住那个新兵的衣领,他的身子瘫软着,枪也掉在了地上,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茂才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朝他吼着:“你他妈的怕死鬼,给我冲啊!”他狠狠地把这个新兵往前一推,新兵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李茂才,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都爬不起来。李茂才把他拉起来,把步枪塞到他手里,用手枪指着前面,吼道:“小鬼子就在前面,你朝那里给我冲,不要怕死,你越怕死就越容易死!”那个新兵扭过头去,一个士兵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那士兵的脸,他的身子顿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新兵惨叫一声,使劲地甩开李茂才抓着他的手,挣扎着要往回跑。李茂才把手中的枪对准他的脑袋,枪声响了,那个新兵重重地摔在地上,步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李茂才脸上的泪水汹涌而出,吼了起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逃兵格杀勿论!”

    那些老兵们用枪逼着惊慌的士兵们,整个连队终于维持住了冲锋的队形。李茂才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那个倒在地上的新兵让他憎恶,他应该死在日军面前,而不是死在自己长官的跟前。他落在新兵身上的影子也让他自己感到深深地憎恶,这颗子弹应该射向鬼子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多么令人恶心的战争,多么让人憎恶的鬼子。

    李茂才把手枪收进枪套,把那个死去的新兵的步枪捡起来,打开刺刀,大声地喊着“杀杀杀”,带着二连向前冲着,子弹在他耳边飞着,地上的伤兵挣扎号叫着,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只想拼命地冲上前去,把步枪上的刺刀深深地捅进那些肮脏的敌人的胸膛中,或者是敌人把刺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中……

    营长在前面冲锋着,就在他跳着要躲开一个倒在地上的伤兵时,日军的机枪扫射过来,鲜血迸溅出来,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李茂才忙冲了过去,营长胸前中弹,蓬乱的头发上沾满树叶和尘土,鲜血染红了军装。李茂才抱着营长的头放在腿上,用衣袖擦去他嘴角汩汩地向外冒着的血花,着急地叫着:“营长营长,你怎么样?”那些老兵们带着士兵们朝着这个方向向敌人冲锋,也借此挡着更多射过来的子弹。

    营长睁开双眼,他想把手指指向敌人,却只能稍微地向上抬了抬:“不要管我,杀杀杀!”说完,喷出几口鲜血,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李茂才站起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鲜血,大声地吼道:“弟兄们,营长阵亡,他临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要我们杀杀杀!弟兄们,上刺刀,杀杀杀!”一营官兵都怒吼起来:“杀杀杀!”他们打开明晃晃的枪刺,杀声震天地向敌人卷去!这时,李茂才看到了陈傻子,他不知道怎么也跟着冲来了,手里还拿个扁担,脖子上青筋暴跳,扯着喉咙吼着“杀杀杀”地向前冲着。

    李茂才眼睛一阵湿润,这个傻子,拿着扁担又有什么用呢?他刚想把头扭过去,突然看见陈傻子一头栽倒在地上,扁担远远地甩了出去。李茂才的心扑通一沉,完了,这个傻子完了。但还没等他眨眼,只见陈傻子站起来了,茫然地四处张望,到处找他的扁担。李茂才冲他叫道:“傻子,从地上拣支枪!”

    陈傻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地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兵或者伤兵扔下的步枪。陈傻子弯下腰,但他没有拣枪,而是拣起了两颗手榴弹,一扬手就扔了出去。

    李茂才眼前发黑,这个傻子,离敌人阵地还有七八十米,他扔什么手榴弹啊,这下好了,肯定要伤着正冲在前面的兄弟了。他急忙抬起头去找那颗手榴弹,它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开花,而是高高地飞了起来,越过无数正在冲锋的士兵的头颅,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在七八十米外敌人的头上突然爆炸了!这是在落点上空爆炸,很少有人能投出这样的手榴弹,这样一来,弹片散布面积更大,根本无法躲避,你就是趴在地上,照样能在你的背上咬出一个洞来。李茂才还没醒过神来,陈傻子手中的第二颗手榴弹又投了出去,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又是在落点上空爆炸!这两颗手榴弹下去,敌人的枪声立即稀落不少。陈傻子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手榴弹的威力,还是不停地弯腰拣着手榴弹,埋头向前投着,甚至连方向都没变。李茂才激动地追过去,一边弯腰拣着手榴弹给陈傻子递着,一边用手指捣着冒着火光的日军机枪阵地大声地叫着:“傻子,往这边投!傻子,往那边投!”

    陈傻子看着他,傻乎乎地朝他笑了一下,很听话地按着李茂才说的投着手榴弹,敌人的机枪一挺接一挺地哑巴了。敌人机枪一被打掉,整个士气大振,一营官兵杀声震天地冲上阵地!双方展开白刃格斗,国军士兵们压抑多时的仇恨迸发出来,什么都不顾,哪怕日军士兵的刺刀捅过来了,仍旧扑上前去,把刺刀狠狠地捅进对方的身体,刺刀折了,就倒拿步枪,抡起枪托狠狠地朝敌人的脑袋上砸去……日军终于溃退了。

    战斗结束了,陈傻子又去挑送饭的担子时,李茂才叫住他:“傻子,你就不要去炊事班了,到连里一起打仗!”

    陈傻子朝着连长傻乎乎地笑了,脸有些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不会打枪,就会扔手榴弹……”

    李茂才也笑了:“你不用打枪,就是让你扔手榴弹的。”

    士兵们围了过来,他们看着陈傻子,目光里都是钦佩。赵二狗过来搂住他肩膀,笑呵呵地看着李茂才说:“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傻子兄弟是个打仗的料子,不错吧。”

    李茂才知道赵二狗是在说笑的,他不可能知道陈傻子手榴弹能投得这么远,但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惭愧,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脸可能红了,但脸上早就被炮火熏黑,就是红了也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更多的是兴奋,连里又多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这个陈傻子,怎么说他呢?他和枪好像有仇,但却和手榴弹很有缘分,能把手榴弹投到七八十米外,全团,甚至全师都可能找不到第二个!

    李茂才看了看赵二狗,说:“赵二狗,你带着陈傻子,再好好教教他如何投弹,我把他交给你了,你们两个打仗时都不要呆在炊事班了,上来一起打!”

    赵二狗忙立正敬了个礼,响亮地说:“是,连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日军暂时停止了攻击,整个阵地很静。士兵们疲惫地坐在战壕中,老兵们沉着地收拾着身边的弹药,新兵们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尘土和硝烟紧紧地粘在脸上,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落在地上很长时间的苹果发皱、收缩,他们在战壕里走来走去地好像很忙,实际上什么都没忙,偶尔碰到老兵和军官的目光,就像炮弹在身边爆炸了一样,本能地缩一缩脖子,急急忙忙地把受伤的目光移开。李茂才看看他们,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被他杀死的新兵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吗?身上是不是落满了苍蝇?这样想时,他突然感到想要呕吐,他忙把嘴里的唾沫咽下去,把那种呕吐的感觉死死地压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枪毙逃兵,他几乎都想不起自己怎么会那样做了。但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不杀他,他也会被日军的炮火杀死,即使躲过了日军的炮火,后面的督战队还会把他赶到战场上来,甚至同样会把他枪毙掉的。这就是可恶的战争。这些新兵们,终于挺过来的,也许再经历过几次,他们就会明白,他们是军人,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都无法逃离战争了,与其退下来死,不如冲上去死,也许消灭了鬼子还能捡条命回来!你不想打,那么就逼着你打!也许你打着打着就明白了,这是在为民族的生存而战。

    战争,就是最残酷的课堂。连长也会死的,所有的人都会死的,日军根本就没有停止战争的迹象,拼光自己这一代人,杀死全部日本男人,也许中国才能熬到胜利那一天!

    那个新兵,那个可怜的农民,愿他的灵魂能到天堂,希望他不要怨恨自己的长官,长官并非一定要杀死他,请他在阴间看着,长官总有一天,也会死掉的……

    李茂才的眼睛湿润,他收回目光,赵二狗在不远处正带着陈傻子练习投弹,陈傻子看着赵二狗,认真地比划着,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李茂才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味。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陈傻子,这是一个真正的士兵啊。他感到有点后悔,新兵训练时,先是训练队列、射击,一看他射击不行就把他赶到炊事班了,根本就没机会让他投弹,真可惜了一个好兵。

    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陈傻子简直成了二连的英雄了,敌人只要一上来,士兵们就把成堆的手榴弹放在他身边,他也不知道累,闷着头一个劲地投掷着,偶尔朝给他递着手榴弹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笑,别人也忙带着很佩服的神情朝他笑笑,他就投得更加有劲,胳膊抡起,笨重的手榴弹像凶猛的老鹰一样向敌人扑去。敌人也很凶悍,成堆地往阵地上冲,但陈傻子的手榴弹一飞过去,他们就会慌成一团,因为他们根本没法躲。按照平常的经验,趴在地上就行,但陈傻子的手榴弹是凌空爆炸的,根本就没办法躲,威力甚至比一门迫击炮还厉害。二连这仗就打得轻松多了。谁也不知道陈傻子到底投出去多少颗手榴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实际上连一百个数字都数不到。

    敌人终于退下去了。李茂才关切地问他:“傻子,是不是累了?要不,下去休息一下,弟兄们能顶住敌人的。”

    陈傻子朝连长笑了一下,说:“报告连长,我不累,就是胳膊有点疼。”

    李茂才把他的手拉过来,陈傻子的手上已经磨出血泡,血泡又被磨破了,流出了血水。李茂才摇了摇头,心疼地说:“傻子,你看看你,手都磨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吭一声?”

    陈傻子低头看了看,朝连长嘿嘿地笑了笑,说:“报告连长,我自己也不知道磨出血泡了,一打仗就什么都忘了,手不疼,就是胳膊有点疼。”

    李茂才看了看他的手腕,肿得很高,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坑。李茂才忙说:“傻子,你把胳膊从棉衣里褪出来让我看看。”

    陈傻子很听话地解开棉衣扣子,但他的胳膊却怎么也褪不出来,他咬着牙,使劲地扯着棉衣袖子,还是脱不掉。他好像又做错了什么,脸红红地看着连长,傻乎乎地笑着。李茂才帮他拽着,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差点把袖子拽下来,也没能把他胳膊褪出来。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连长,不脱了吧,我胳膊又不疼了,你就不要看了吧。”

    李茂才说:“不行,如果肿得厉害,你得到医院看看。”

    最后用剪刀剪开了,周围的士兵们一下子愣住了,陈傻子的胳膊已经肿得像小腿肚一样粗了,整个胳膊像烧熟了一样红彤彤的,皮肤因为虚肿而变得薄而透亮,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它吹破了。李茂才他们吃惊地看着陈傻子,胳膊肿成这样,他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吭一声。陈傻子很真诚地看着连长他们,大大咧咧地笑了:“报告连长,我现在真的不疼了!”

    这个傻子啊!

    在黄昏的太阳的照耀下,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眼中泪花闪闪,眼睛发红,他的声音像水面上的落叶一样颤抖个不停,他看着我,喃喃地说,那天我听陈傻子这么一说,泪水就哗地涌出来了,多么好的士兵,我们忽视他,甚至故意欺负他,他从来都没吭过声,甚至再恶意地对待他,他都不记仇。我们一直拿他当傻子,他也笑呵呵的,实际上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士兵,一个伟大的士兵!

    陈傻子是名真正的士兵了,当然得有支枪了。第三0五团撤回淳化镇以后,李茂才让王大猛立刻拿来一支枪给陈傻子,要最好的枪。

    陈傻子拿到那支枪,咧开嘴朝连长笑了,他低头看着那支枪,那是支从日军手中缴获的三八大盖,几乎是新枪,刺刀锃亮,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地耀人眼,枪身也比中正式步枪长一点,看上去更结实,还打得准,子弹的穿透力很强。连队这种枪不多,但考虑将来有可能肉搏,陈傻子有力气,能更好地发挥它的威力,所以李茂才就让他扛了这支枪。陈傻子抚摸着枪托、枪身和刺刀,眼神迷离、激动,像抚摸着情人美丽的肌肤。李茂才笑着说:“傻子,武器就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你可得把它保护好啊。”陈傻子紧紧地拄着枪,“啪”地朝连长敬了个礼:“报告连长,人在枪在,除非我死了,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这支枪!”

    李茂才怎么也没想到,没过一会儿,陈傻子就拿着枪跑来了,他垂着头,哭丧着脸,闷闷地说:“连长,我不要这支枪了,你还是给我几颗手榴弹吧。”

    李茂才愣住了:“怎么回事?这支枪坏了?”

    陈傻子脸有点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报告连长,这支枪没坏……我不会用枪,怎么弄都不顺手,我擦枪时,刚把枪拆开,手就被弄破了。枪擦好了,我手上也都是伤了。我太笨了。”

    陈傻子说着,下意识地缩着身子,想把手藏在后面。李茂才抓起他的手,上面碰破了好几处,皮肉翻起,有些地方还流着鲜血。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陈傻子,他个子很高,长得又壮,应该是个用枪的好把式,但他的确有些笨手笨脚。他拍了拍陈傻子的肩膀,安慰说:“傻子,你又在说傻话了,你怎么能不用枪呢?你现在是个士兵,你投手榴弹是很好,但你想过没想过,我们有可能和敌人肉博,那时手榴弹就没用了,你只能用枪上的刺刀。你有力气,使起刺刀来,几个敌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陈傻子张着嘴巴听连长说着,终于有点醒悟过来了,他拍着脑袋惊喜地叫起来:“哎呀,连长,我怎么这么笨啊,我怎么没想到肉搏的时候呢?”

    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李茂才也笑了:“傻子,你还要不要枪?”

    陈傻子急急忙忙说:“我要,我要!”

    陈傻子高高兴兴地走了,一边走着一边端详着那支步枪,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枪一样,目光里都是欣喜。走了一会儿,他看看四周没人,突然跨开大步,向前猛地一刺,然后又回头向后刺,接着干脆挥舞起来。舞了一会儿,他又把那支步枪紧紧地抱在胸前,仔细地抚摸着,可能是在想象自己在战场上正在和敌人肉搏吧,一个人站在那里嘿嘿地傻笑着。

    李茂才说,我们以后还是喊他傻子,但含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是一种昵称了。包括我们长官在内,全连的官兵都很尊重他。我也觉得从前亏欠他的太多,根本就没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士兵,谁都看不起他,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件非常耻辱的事情。大家心里想的和我一样,行军时都不让他背枪了,傻子饭量大,有时饭不够了,别的士兵也都假装自己吃饱了,尽量让着傻子。军队就是这样,只要你能打仗,你就是瘸子瞎子,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这对那些新兵们的鼓舞也很大,他们安定了许多,眼睛里那种惊惶的神情也少了很多。

    湖熟镇一战,李茂才得到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但也遇到了一个难题,那个叫大老冯的老兵想收养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前国军连长李茂才朝我摇了摇头,一脸苦笑地说,这个大老冯,他也不想想,这哪里行啊?我们是用来打仗的,又不是开保育园的,你说说,我能答应他吗?我甚至还有点生气,觉得这个大老冯太过分了,根本不拿自己当一个军人,只有老百姓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啊……

    三0五团在湖熟镇抵挡了日军一个联队两天以后,日军从四面八方向南京包围过来。三0五团不得不收缩阵地,撤回淳化镇。

    整个湖熟镇几乎被夷为平地,房子要么被炸掉,要么被日军投下的燃烧弹引燃烧尽。整个镇子成了一个瓦砾堆,被炮火熏黑的断墙冰冷地耸立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

    尽管是主动撤退的,并不能算是一个败仗,但三0五团的官兵心情都不是很好,弟兄们伤亡太大,许多人都不见了,日军仍旧源源不断地从远处扑来,伺机发起更凶猛的攻击,他们就像夏天繁殖迅速而又无处不在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一天不打败日军,军人就一天也睡不好觉,前国民革命军第三0五团二连连长李茂才说,三0五团的老兵尽管不是很多了,但留下来都是身经百战的,大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宁愿和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愿苟活。在那些老兵的带领下,新兵们打得还算可以。李茂才的声音低了下来,当然,这可能也和我枪毙了那个想逃跑的新兵有关系,我以后很少再想这件事了,这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

    老人说着,眼中泪花闪烁,苍老的头颅被往事压得沉甸甸地垂在胸前,放在膝盖上的手神经质地抖动着。他想起了那个新兵?他还记得他的模样吗?他叫什么名字?我不敢去问老人,怕伤害了他。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提这事了,我们接着讲大老冯吧。”

    第三0五团奉命撤出湖熟镇,第二连行走在破烂的街道上,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非死即伤,有的胳膊被炸掉,有的头被掀开,有人甚至成了一堆肉泥,整个身体四处散落。整个湖熟镇,到处都是悲痛的哭声。第二连的士兵们低着头匆匆走过,尽量不去看那些破烂的尸体和痛哭的百姓。队伍就要走出湖熟镇了,这时他们看见了那个小男孩。

    在一间倒塌的饭馆前面,一个妇女被炸死了,她的双腿不见了,鲜血在地上已经凝结成黑色。她瞪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天空,她的身上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呜呜地哭着。他身上的棉袄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露出了肚皮和胳膊,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脚丫冻得像两根丑陋的红萝卜。他摇着母亲,喊着“妈妈”,嘶哑的声音像锯齿一样来回在士兵的耳朵里钻来钻去,他们站在那里,看看那个小孩,又忙慌慌地把头扭开,去看天上飘着的云彩。李茂才的鼻子有点发酸,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摇了摇头,说:“走吧,我们走吧。”队伍又开始向前蠕动了,谁也没想到,这时大老冯突然跑出来,把身上挑的担子放在一边,解开棉军装的扣子,把小孩抱起来,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用棉军装裹了起来。那个小孩瞪大眼睛看着他,大老冯笑呵呵地看着他,小孩使劲地朝里面缩了缩,竟然不再哭了。

    第二连的官兵愣在那里,都以为这个年纪可以当他们父亲的老兵只是抱抱这个小孩,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大老冯解下了背包,把一个箩筐里的锅碗盆勺拿出来,包起来背在身上,把棉军被铺在箩筐里,把小孩放进去,紧紧地裹了起来。李茂才惊讶地问他:“冯班长,你这是干什么?”

    大老冯小心地看了连长一眼,低低地说:“他挺可怜的,我想收留他。”

    李茂才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孩,小孩眨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老冯,他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李茂才也很喜欢,但这有可能吗?到处是战争,到处是破败的乡村和城镇,到处是孤儿,军队不是慈善机构,是用来打仗的,怎么能带着一个孤儿行军作战呢?李茂才把脸扭向一边,硬起心肠,口气很坚决地说:“大老冯,你把他放下!”

    大老冯为难地说:“报告连长,他家的房子已经塌了,母亲已经死了,你让我把他放到哪里?再说,我们前两天在他们这个饭馆还吃过饭,他们都没有给我们要钱……”

    李茂才说:“你从哪里拿的,还放到哪里去。你是一个军人,这事不用你操心,地方政府会来照料这些孤儿的。”

    大老冯朝四处张望,破败的湖熟镇,除了哭声和冰冷的寒风呜呜声,宛若一座死城。他讨好地朝连长笑了笑,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连长,地方上管事的人都跑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间能回来啊。要是没人管他,这个小家伙恐怕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去了。我还是把他带上吧。”

    李茂才必须硬起心肠:“大老冯,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军人,只要打好仗就行了。”

    大老冯弯腰挑起担子,小孩扒在筐沿,左右张望,坐在箩筐里让他感到好奇,咯咯地笑了起来。大老冯抬起头,对连长说:“你总是对我们说,我们军人要爱国家,爱人民,不怕死,尽职责,我们是为民族生死存亡而战。人民遭苦受罪了,我明明知道,我要是不救他,他就要死掉,你说我该不该救他?”说完,甩开脚步就走了。

    李茂才是说过这些话,可现在是在战场上,爱国家爱人民是要战死沙场上,而不是去收养小孩。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可现在他不能让他这样做,这会给连队的行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麻烦。李茂才追过去,压抑着几乎要爆发的怒火,诚恳地看着大老冯,认真地问他:“大老冯,你很善良,心眼好,我没意见,但我问你,咱们随时要打仗,你虽然是在炊事班,但战场上枪弹无眼,要是伤着了他怎么办?”

    大老冯嗫嚅道:“这,这个,我,我没想过,我就是想收养他……连长,我四十多岁了,也没家,看来这一辈子得打光棍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部队,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部队呆一辈子,得有人给我养老啊……”

    李茂才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着大老冯,他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士兵,的确已经老了,背有点驼,头上也夹杂了不少白发,又黑又瘦的脸上被岁月的暴风、冰霜刻出了一条条皱纹,在松弛的眼睑之间,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沮丧、悲伤,好像又有点不甘心,带着尴尬、恳求和讨好。他只有四十来岁,但衰老得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老头一样。

    李茂才心里的怒火消失了,涌上心头的是对这个老兵浓浓的可怜和同情,他老了,根本就不应该再当兵打仗了。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会立即给他些钱,让他离开部队。他只是一个老人,不应该是个军人了。李茂才叹了口气,还要坚持让他把孩子留在这里吗?他扭过头看了看破破烂烂的湖熟镇,到处都是硝烟弥漫,连一间完整的房子都没有,吃的用的都没有,谁也顾不上谁,这个孩子留在这里只能等死。如果让他带着,也肯定行不通。他想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大老冯,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到了淳化镇,就送到地方上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如果有老百姓愿意收养,咱们就送给人家养着,等这一仗打完了,你什么时间想离开部队了,再去把他接走,你看行不行?”

    大老冯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小孩,又看了看连长,最后使劲地点了点头:“连长,我听你的。”

    李茂才心里一松,对着大老冯很真诚地笑了。

    这个孩子跟着二连呆了一天。

    大老冯是真喜欢这个孩子,他还给他起个名字叫“丢儿”,一有空就逗着让小孩叫他“爹”,小家伙竟然也这么叫了,大老冯一听到,就欢喜得不行,把小孩高高地举起来逗他,然后再抱到跟前,用胡子去扎小孩的脸蛋,小孩被逗得咯咯地笑,大老冯也傻呵呵地笑个不停。大老冯的举动很快感染了所有的官兵,大家没事就聚在他们周围,争着带那个小孩玩,他成了官兵们逗乐的玩具,开心的笑声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充满了阳光。这在随时都有可能战死的冰冷现实里,多了一丝难得的温暖。大老冯这时最开心了,他坐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大家,目光不时地落在小孩的身上,慈祥得真像一个父亲。

    陈傻子也没事就去找孩子玩,他没什么花样,就趴在地上学狗爬着,学公鸡打鸣,把丢儿逗得咯咯地笑,陈傻子也笑,笑声比丢儿更响,好像是丢儿在逗他一样。

    李茂才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个傻子,心里突然有点不安,全连士兵的情况他差不多都摸了一遍,哪个士兵家里有什么人,大致有什么经历,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偏偏是这个陈傻子,他甚至连他家里有多少人,父母在不在都不知道呢。他看了看陈傻子,他正在用一个干枯的狗尾巴草逗着孩子。李茂才走过来挨着陈傻子坐下来,问他:“傻子,想家不想?”

    陈傻子愣了一下,看了看连长,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苍茫的群山、寂寥的天空,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喃喃地说:“报告连长,你不提还没事,你一提我还真有点想家了。”

    李茂才笑了一下,又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陈傻子开心地笑了:“报告连长,我有爹有娘,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

    李茂才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题,这个傻子,你问一句,他答一句,能说什么呢?他没话找话说:“傻子,你来部队当兵,你爹妈舍得吗?”

    陈傻子想都没想地说:“舍得。我们家里穷,我当红军时,就是部队从我们村庄过,我爹说,到部队有口饭吃,你到部队去吧。我就跟着他们走了。第二次当兵时,他们到我们家说,如果我去替我们镇长的儿子当兵,可以给我们家很多钱。我爹一下子就答应了。”

    李茂才的心里像被什么叮了一样疼了一下,他皱着眉头,问他:“你爹你妈没难过吗?”

    陈傻子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地说:“他们不用难过啊,你想啊,我能到部队找口饭吃,家里还能得到钱,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李茂才说:“你爹你妈没想过你有可能会战死或者被打残废吗?”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他们想过没想过我不知道。我死了也没啥,我家兄弟多,他们都比我聪明,他们会给我爹我娘养老送终的。”他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李茂才,说:“连长,你放心吧,我也不会被敌人打残废的,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身上别上两颗手榴弹和他们一起死,反正我不会残废着回家拖累我爹我娘他们的,我们家穷,会养不起我的。”

    李茂才呆呆地看着陈傻子,心里有点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个可怜的傻子啊,他甚至都不知道,和那些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儿子逃避兵役的父母比起来,他的爹妈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别人的父母都是尽可能地让子女逃离战火,而他的爹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往战场上送,而这仅仅是为了让他少吃家里一些饭,或者就是为了一点点钱。李茂才看了看他,他瞅着连长,还是没心没肺地傻乎乎地笑着。李茂才有点恍惚,他到底是不是个傻子呢?他是因为心眼太实太好而看上去有点像傻子,还是因为太傻了而心眼太好太实了?他很真诚地看着傻子,说:“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死掉的,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了,你会完完整整地回到家里的,你如果不想回家,就跟着我,有我吃的,也就有你喝的。”

    陈傻子摸了摸头发乱得像杂草一样的脑袋,说:“连长,你对我真好。”

    李茂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傻子,你也该讲点卫生了,有空洗洗头吧,我这里有香皂,洗头时到我这里来拿。”

    陈傻子呆呆地看着连长,眼睛竟然有点红了,喃喃地说:“谢谢你,连长,你对我这么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李茂才站起来,慌慌地把脸扭向一边,说:“傻子,你又在说傻话了!”

    陈傻子有点急了:“报告连长,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茂才闭了一会儿眼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大哥一样真诚地说:“傻子,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我的一名最好的士兵!”

    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虽然看上去还是有点傻,但在连长李茂才的眼里,他这已经不是傻了,而是一种可爱。

    第二天上午,李茂才不得不带着大老冯把丢儿送走了。

    南京的冬天潮湿阴凉,北风呼呼地刮起来,像狗一样撕咬着每一个人。丢儿小脸被冻得通红,尽管大老冯总是把他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但露出来的鼻子和嘴巴上还是结了一层冰。更严重的是,他开始咳了起来。

    还有一个更严峻的情况,日军在南京周边集结了数万大军,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大老冯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事实:他必须把丢儿送走。

    李茂才找到大老冯商量这事时,大老冯一直低着头看着丢儿,丢儿的脸颊红彤彤的,有些地方已经发暗,那是即将长出冻疮的迹象。大老冯终于抬起了头,喃喃地说:“那就把他送人吧……但要找个好人家,丢儿太小了……”

    李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个问题他已经想好了,忙说:“这是当然的,我想了想,先送到朱老板那里养着,你什么时间退伍了,就什么时间去把他接走。我想,朱老板应该会同意的,如果他不答应的话,咱们就再给他点钱,就算是他帮咱们一个忙吧。”

    大老冯抽着鼻子,使劲地点了点头:“连长,我听你的。”

    第二天上午,两人搭乘一辆到市内的卡车,抱着丢儿到了长乐路朱老板家。朱老板见到他们,张口就问:“长官,这仗真要在南京打了吗?”

    李茂才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朱老板,我们实际上已经开始打了……我也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帮我们抗日军人一个忙,暂时把这个小孩寄养在你家里?我们带着小孩实在无法打仗。”

    朱老板接过丢儿,眼睛里充满疑惑,李茂才忙给他解释一下,朱老板一口答应了,很爽快地说,你们放心,各位将士在前方卖命打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为大军做点事也是应该的。这个小孩就留在我这里,我一定会把他养大成人,冯班长可以随时带走。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这个朱老板人其实挺好的,我很感激他,要留下一些钱作为抚养费,他不但说什么都不要,还要让我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我们当然不能在他那里吃饭了,我向他道了谢,还劝他说,如果觉得不安全,现在离开南京应该还来得及。他却说没事,他们是老百姓,日本人应该不会怎么着他们的。我就没再坚持,我那时也没想到这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到了南京居然会发疯地做出那样的举动来。我给大老冯使个眼色,准备告辞了。大老冯怯怯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地跟着我出了门。丢儿很乖,就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目光里恋恋不舍,但不哭也不闹。大老冯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我怕再呆下去,他又后悔了。我很了解他,他虽然很老实,但脾气上来了,比驴子还倔,他要是后悔了,我还真没办法,就催着他快走。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淌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又跑回来对朱老板说:“老爷,我求你一件事……”

    我有点哭笑不得,他是个军人,哪里有军人向别人喊“老爷”的道理?朱老板果然被吓了一跳,忙一个劲地冲着大老冯摆手:“大兄弟你千万不要这么称呼我,你们为国家为人民流血牺牲,该让我们这么称呼你们才是。你有什么事,尽管给我说,我一定答应你。前段时间多有得罪,我会好好弥补……”

    大老冯脸胀得通红,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打完仗把他带回老家。你能不能帮我写个纸条,把你的名字,还有你住的这个地方写下来,我将来来找你们。”

    我心情复杂地站在那里,冬天的风吹过来,身上很冷。我本来一直半信半疑,觉得大老冯是头脑发热,现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收养这个小孩了。这样也好,他的确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部队的,将来总会离开的,有个孩子,老了也是个伴儿。好在朱老板通情达理,满口答应了,回屋一会儿就把纸条拿过来了,让他放心,他随时都可以把孩子带走。

    我们一起向村外走着,我问大老冯:“你将来真的要回来把他领走?”

    大老冯点了点头,说:“连长,他没爹没娘了,怪可怜的,我也没老婆没家,也挺可怜的,有个孩子,我俩都有个伴儿了,我会对他很好的。”

    我抬起头来,望了望远方,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偶尔有一两只麻雀匆匆地划过天空。我心里有点沉重,但愿这场可恶的战争快点过去,让大老冯能真的带着这个孩子离开南京,回到老家。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大老冯回到连队,又把那张纸条掏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脸上不时露出开心的笑容。他这时真的比陈傻子还要像个傻子了,因为他根本就不识字。我看过那张纸条,朱老板并没有骗他,人名和家住在长乐路几号都写得清清楚楚。大老冯把那张纸条整整齐齐地叠好,把棉衣拆开,把那张纸条塞进去,又把棉衣缝了起来,然后用手捏了捏,恐怕它跑掉了一样。他抬起头,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笑。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活着有目标了,也就有了奔头,这会让他很踏实的。我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几天之后,第二连的兄弟几乎全死了,大老冯也死了,剩下的几个后来都在战争中死去了,就我一个人活了这么长时间,成了一个糟老头了还活着……

    回忆往事,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已经泪满流面:“我这个连队里年纪最大的老兵死得悲壮,也死得惨啊,连一块骨头和肉都找不到了……他是个英雄!”

    老人的儿子也哭了,他脸上淌满了泪水,甚至比老人脸上的泪水还要多,他也完全沉浸在父亲的回忆之中,握着老人的手,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着,他和老人一样伤心和悲痛。我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安静的村庄的上空,看着头顶上洁白的云彩和蓝天,心里感慨万千,这真是一对情真意切的父子啊,愿他们能有一个健康幸福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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