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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3.cc,张居正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后破了女儿身。自那以后,她常常侍寝,但总也怀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时间过去,腹中尚无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里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祷告上苍,祈望神灵保佑她早生贵子。一日,她听人说大隆福寺的观音大士极有灵验,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愿以偿。李太后一听到这消息,就开始掐指头数日子,一到二月二这一天,她禀告了陈皇后,天蒙蒙亮就独自一人跑到这大隆福寺敬香来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间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较小的一个。因李太后来得早,这观音殿中还寂静无人,她是第一个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问:“求子的?”李太后点点头。老尼指着殿外头的照壁,说:“先摸钉儿去。”“摸钉儿,摸钉儿干吗?”老尼一笑说:“你不是求子吗?你闭上眼睛走过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钉儿,再回来祷告观音,今年就一定能怀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门来走近照壁一看,只见墙正中果然有一个茶盅口大小的黄铜泡钉。于是便退到墙根儿,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摸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短短十步之遥,她像走了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照壁,睁眼一瞄,与铜泡钉只差一指宽,她心里头好不懊丧。倚着殿门观看的老尼安慰她说:“只差一丝丝儿,不打紧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听了心下略宽,又开始第二次试摸,这一回,她闭上眼睛,一连气默念了十几声“求观音菩萨保佑”。再伸手探去,一会儿,她感到手指头触到一片光滑的凉意,迫不及待睁开眼睛,但见手指头可可儿地就按在铜泡钉上,顿时大喜过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祷告大礼,并把平素用心积攒的五两碎银尽数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诚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动,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有观音菩萨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偿,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祝你早生龙子。”这祝福令笃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着就问:“老师父说咱能生下龙子?”经这一问,老尼才觉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肠好,当然有上等福报。”就在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后果真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小皇上朱翊钧。

    听李太后讲完这个故事,冯保感叹道:“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还系着咱万历皇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

    “这是为何?”李太后问。

    “奴才听说宋朝有个寇准,进京赶考投宿一处寺庙,即兴在那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他当了宰相,庙里和尚就用碧纱笼把那首诗罩了起来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生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乱摸,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

    冯保引经据典专事谄媚,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安排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着说:

    “冯公公心意好,但铜钉就不必罩上了。”

    “这是为何?”冯保还欲争辩。

    “你呀,”李太后摇摇头,又瞧了瞧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咱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侧耳静听的张居正,赶紧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

    李太后听到这句赞美,脸上忽然收敛了笑容,她瞄了张居正一眼,又看了看冯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

    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

    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都是。”

    “太后骂得是,咱……”冯保一时语塞。

    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

    “蒙太后夸奖,愚臣愧不敢当。”这一回是张居正抢先表态。

    李太后接着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咱把你们两个召到隆福寺来,原是想避开皇上,跟你们说说体己话儿。钧儿已当了两年皇帝,已经十二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念头儿了。张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云台召见你以后,回到东暖阁中做了什么吗?”

    “臣不知道。”

    “他命孙海把所有从文华殿内书房中搬来的诗词集又都搬了回去,说是你张先生要他少学这些雕虫小技,多学经邦济世的学问。”

    “皇上小小年纪,能克服玩偈之心,从谏如流学习致治之本,实天下苍生有幸。”张居正说着眼圈红了。

    他的感情上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李太后敏锐的眼睛,她没有表示什么,只继续说道:

    “昨儿夜里,钧儿又告诉我,张先生让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好书,但有一本书他不肯读了。”

    “哪一本?”

    “《贞观政要》。”

    “这是唐太宗治国方略的集成,后世掌天下者必读的教科书,皇上为何要排斥?”

    “钧儿说,这唐太宗玄武门夺权,连亲兄弟都敢杀,这样的人全无孝悌之心,治国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读他的书。”

    小皇上这一判断倒是让张居正没有料到,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内心充满欣喜,不由得赞道:

    “皇上能独立秉断是非,真是神童啊!”

    “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缥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

    “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

    “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

    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

    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

    “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

    冯保反驳道:“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本子是怎么出来的?”

    “莫文隆的本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本子。”

    “你觉得那道本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

    “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

    “可是……”

    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

    张居正点点头侃侃言道:“据南朝《宋史》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但他还舍不得扔掉。后来当了皇帝,仍把这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的长女会稽公主出嫁,他把这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女儿,并对她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这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会稽公主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仿而效之。”

    张居正并没有直通通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灵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产自倭国的天鹅绒长裙,脸腾地一下红了。冯保看在眼里,立刻说道:

    “张先生说的这个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骄戒奢则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毕竟,皇上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是一国之体面。”

    “冯公公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张居正为避免发生冲突,先拿一顶大帽子给冯保戴上,接着说,“臣也同意冯公公的建议,着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一批华贵精美的章服缥裳。我们做臣子的,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呢!”

    张居正顷刻间口风的转变,令李太后颇为惊讶。冯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张先生理是理,法是法,听你这么一说,总算体谅了在下一片苦心。”

    “冯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这一点不谷也非常感动。但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不谷也有一个想法。”

    “你说。”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中官借机贪墨,导致民怨沸腾。皇上初登大宝,百事更新,若制造龙衣仍按旧法,则新政从何体现?”张居正一言政事,口气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安抚冯保,话锋一转又道,“仆身历三朝,嘉隆期间,眼见内廷二十四监局竞相侈靡,当路大珰挟私固谬,假其威权惟济己私,心中无不忧虑。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去年仅用纸用瓷两样,就省下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一是工部尚书朱衡沟通有差,二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本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

    尽管张居正言语上尽量不伤及冯保,但因利益所致,冯保仍气鼓鼓地说:

    “莫文隆本子中有许多不实之词,他计算的工价,有多样没有列入,比方说衣上所缀之珍珠宝石。他都没能列出,这项开支,几乎占了龙衣工价银的一多半。”

    “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张居正反应极快,立马答道,“杭州织造局归内廷管辖,其用银却是内廷与户部分摊各出一半。历来编制预算都由织造局钦差太监负责,户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钱,又不知这钱如何一个用法,因此户部意见很大,为这工价银的问题,几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见,这种管理体制,现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么改呢?”李太后问。

    “既是内廷织造局与工部共同出银,这每年的申请用银额度,亦应由两家共同派员核查,编制预算,然后联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实批准。”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这建议不错,既照顾了户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权还在皇上手中,便问冯保:

    “冯公公,你意如何?”

    冯保正在心里头盘算这事儿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厉害,如此一更改,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定夺此事,但内阁却可以通过“拟票”来干预。自洪武皇帝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司礼监说了算,如今却大权旁落,内阁成了大赢家。冯保心有不甘,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听太后裁夺。”

    “好,冯公公既无异议,这件事儿,就按张先生的建议办。”

    李太后一锤定音,国朝这一坚持了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张居正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还谈不上高兴,毕竟这件事得罪了冯保。偏这时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织造局的增额用银,亦可让工部参与重新审核。”

    张居正略一迟疑,答道:“今年织造局的用银,就不必增额了。”

    “为何?”冯保不高兴地问。

    “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基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吗?”

    “张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张居正的细心,转而对冯保善意地嘲笑道,“冯公公,你咋就没想到这一层?”

    冯保想笑笑不出来,含着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儿实,只瞅着皇上的穿戴,却没想到个头儿。”

    “这么说,皇上今年的龙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应该减少,原来的工价银是多少?”

    “四十万两。”冯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万两怎么样?”

    从八十万两一下子降为二十万两,这么大的降幅,连张居正都感到吃惊,因此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他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见冯保默不作声,知道他不高兴,便道:“你们两个,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说话可能不中听,但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着想,替国家着想,千万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盘,更不要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都是替皇上当家的,你们之间的和,不单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说出这番话来,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拢又是敲打。冯保越来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寻常的女人。他觉得这席话虽然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但似乎对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里头便产生了恐惧,赶紧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铭记在心。奴才与张先生两个,都是亲受顾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本分,哪里有个人意气可闹?”

    “冯公公这样说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罢,又问张居正,“张先生,朱衡申请致仕,究竟是恩准还是慰留,你意如何?”

    张居正朝冯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犹豫答道:“朱衡毕竟是三朝老臣,就这么让他走了,天下人会不会说皇上无情?”

    张居正答:“臣也虑着这一点,因此,臣建议皇上开恩,晋朱衡为太子太傅,袭一品勋衔致仕,另外再加荫一子,这样,朱衡风光体面地告老回乡,对皇上岂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说的办,朱衡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谁来接任?”

    “臣让吏部举荐三人,再请皇上定夺。”

    “这是规矩,张先生不说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举荐三人,究竟哪一个可担此重任,张先生要预先考查凿实,廷推之前先给皇上通气。”

    张居正本想趁机举荐李义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办不成,故又打消了念头。只恭谨言道:

    “臣遵旨。”

    这时候,随堂太监万和进来禀报,说是寺中的素膳已备好,请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带着张居正与冯保进了隔壁的膳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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