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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前。

    那是一座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山村,建在山坡下的平原上。村北是河谷,河两岸是稻田,近山一带,全是旱田,看光景倒是相当富裕。中心的住宅,比其他的矮三合院平房神气多多,大多是飞檐高挑,建有雕花墙和画廊院门的宏丽宅院。

    这条小径并非仅供村人行走的村道,西北可通延平府永安县的湖口寨巡检司,到延平府比走漳平近了五六十里,算是一条由龙至延平的捷径,但不好走,容易迷路,经常有人遭i了猛兽之吻。

    小径经过村前,村前建有座歇脚亭,亭旁有株巨大的桂圆树,结实,五六个村夫正坐在树下穷聊,其中有两个大户家仆打扮的大汉,这些人叽哩呱啦指手划脚地交谈,中海连一句也没听懂的。

    中海到了歇脚亭,站在亭外向村中打量。亭旁桂圆树下的人停止了议论,全用警觉的眼光向他盯视。

    他不理会旁人,仔细审度村中的形势。看样子相当糟,这是一座有村无店,不接待外人的村落,想在村中逗留是不可能的。片刻,他便决定了行止。

    他目不转睛地向村中打量,立刻引起村人的疑心。早些天邻村闹贼,附近的村庄早已提高戒心,看到有人不住向村中打量,自然动疑。

    来了两名村夫,往中海面前一站,一个提高声音,向他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话。

    他冷然扫了两人一眼,置之不理。

    两村夫看他人高马大,大概不敢轻易招惹,举手一招,六个人全来了。他们已看出中海的行踪可疑,对中海的轻蔑倨傲的神情也大起反感,将中海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怒气冲冲,哇啦哇啦地穷叫不已。

    要想讨好别人不易,想激怒人则易如反掌,只消摆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色,保险可以在任何地方引起大纠纷。

    中海瞥了众人一眼,冷然注视一周,背著手,仍向村口凝视。

    他这种狂傲神情,立即引起一场愤怒的风暴,上来一个结实的村夫,右手一伸,劈胸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右手倏抬,闪电似的扣住对方的掌背,左手一抬对方的肘部,扭身一带,村夫一声惊叫,趴下了。

    在呐喊声中,冲上一个冒失鬼,劈面就是一拳。

    中海右脚轻轻一挑,将先前趴下的村夫踢下亭子,迎著打来的拳头,右手一翻一扣,勾住了冒失鬼的腕脉,猛地一忸。

    “哎唷!”冒失鬼狂叫,转身向下俯,变成了“金鸡倒展翅”大屁股向中海的面前送。受制中的冒失鬼居然会反击,扭身左肘凶猛地向后撞。

    中海岂肯让他得逞,抓住腕脉的手向上一抬,冒失鬼的肘不能往后撞了,上身更低,屁股翘得更高,鬼叫连天。这种小巧的擒拿手法,比快,比巧,比反应,谁慢谁大意谁就倒霉。

    中海照著翘在身前的大屁股踹上一脚,冒失鬼一声狂叫,冲倒在亭下,挣扎了半天,爬起来一脸的血和泥。

    这些变化说来话长,其实是刹那间所发生的变化,干脆俐落,决不拖泥带水。

    也由于变化太快,未能将其他的人镇住,冒失鬼刚埋头向亭下冲倒,另四个人已经一拥而上,近身了,八只拳头飞舞,声势汹汹,从左右后三方一起上。

    中海挫身下蹲,背后出拳的家伙上得最快,一拳落空,胸瞠已接触中海的肩背。

    中海抬手抓住掠过右耳旁的大拳头,躬身抬臀,把那家伙从头顶上扔出,翻飞出两丈外“砰”一声暴响,掼倒在刚爬起满脸是血泥的冒失鬼身上,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中海乘势左旋,左手一勾。

    “噗!”左面进击的家伙,一拳捣在中海的腰上。

    中海浑如未觉,他的手又长又大,一勾之下,半分不差,勾住对方的左颈背,五指如钩,勾住对方的脖子向下按,左膝猛抬“噗”一声顶中对方的下颚。

    “嗯”那家伙闷声叫,向上一仰,跌了个手脚朝天。

    一照面间,六个人倒了四个。

    剩下的两个是机伶鬼,正是家奴打扮的两个人,一看不对,狂叫著拔腿就跑。

    中海一声长笑,伸脚一勾,勾倒了一个。一个虎跃,追上了最后一个人,伸左手一勾,勾住了对方的右肩一扳。

    机伶鬼身不由己向右转,右手绝望地挥格保护头面。

    中海铁拳如电,右拳“噗”一声从对方的手下攻入,正中左颊。机伶鬼狂叫一声,斜飞出丈外,滚下亭侧的低坡,连翻两个筋斗。

    中海转身,一把抓住适才被勾倒,刚刚爬起逃命的人,劈胸提过右手疾挥。

    “劈拍劈拍!”四记阴阳耳光连珠暴响,那家伙的脑袋连幌动的机会都没有,快得像是同时揍出的耳光。那家伙立时口中溢血,翻著大白眼昏厥了。

    亭中有人挨揍,村口有几个野孩子看得明白,起初是惊骇,最后看清村中的人全倒了,便狂叫著奔回村中报信。

    一不做二不休,中海分别将六个气息奄奄、哼哈不绝的人拖至亭下,将他们的腰带捆上双手,火速用匕首削了六根短树椿,沿桂圆树用石头将短树椿钉入,距地七尺余,然后将六个人一一挂上。

    六个家伙双手被捆,树椿顶在腕部挂在那儿,脚下不沾地,只能用脚跟撑树干,不撑倒好,愈撑腕部愈痛。

    中海撕掉他们的上衣,削了一根六尺长鸭卵粗的竹竿做防身兵刃,再用竹尾做鞭。一切准备停当,村中锣声狂鸣,村口出现了大批村夫,有刀,有枪,有稻叉,也有木棍,潮水般涌来,呐喊声雷动。

    中海看了对方的阵势,虽有点心惊,但有长竹棍在手,三二十个人他有把握让他们近不了身,这附近宽阔著哩!动起手来尽被施展。

    脚程快的村民,已接近至五六丈内了。

    中海一声狂笑,手中的竹鞭突然飞舞起来。

    “刷!刷!刷!刷!”竹鞭著肉声令人感到头皮发炸。

    “啊!啊哎唷唷”狂叫声刺耳,动魄惊心。

    吊在前面的三个家伙各挨了两鞭,一鞭一条痕,被打得双脚不住在树上乱蹬,鬼叫连天。

    人群的先头人员到了,一个个怒叫如雷。

    中海一笑狂笑,丢了鞭,双手抡竹棍飞步迎上,宛若虎入羊群。

    “克噗噗”一连串怪声飞扬,竹竿探处,两把单刀一把钢叉应棍落地,再来一记“拨草寻蛇”先头的四个人向两侧倒,抚著足胫狂嚎。

    中海丢掉竹棍,拾起钢叉攸然后退,退近树旁手起叉落“察”一声叉入最前面挂著的村夫头侧的树上。

    “啊”这家伙吓得屁滚尿流,裤裆湿淋淋地淌了一大片,狂叫一声,已吓得失去知觉。

    要镇服激怒的人群,只有心狠手辣拿出铁血手段来才行,一照面便倒了四个,后面的心胆俱裂,呐喊的声音小了,脚步慢下来了,高举的刀枪也垂下来了。

    中海拔出钢叉,抵在另一名村夫光赤肚子上,冷然微笑着盯视著挺刀枪趑趄不前的大批村民,叉上逐渐加力,钢叉尖也逐渐将村夫的肚皮向里压。

    村夫大汗如雨,额上青筋跳动,瞪眼张嘴大号,泪下如雨。

    人群形成合围,虽然有四十多个精壮村民,但谁也不敢上,光张嘴呐喊。

    中海拾起竹鞭“刷”一声鞭响,另一名吊著的村夫狂叫一声,虚脱地作绝望的挣扎。

    他虎目中冷电四射,向四周的村民冷笑。

    终于,人群中暴出一声怒吼,一名精悍大汉挺枪冲出,狂叫著猛冲而上,兜心就是一枪扎到。

    中海向侧一幌,让枪擦身而过,左手竹鞭连抽三记,把村夫打得狂叫著收枪后退。

    中海右手叉一闪“得”一声暴响,枪飞上枝浓叶茂的树颠,枝叶纷飞,果实下坠如雨。

    中海抢前两步,一脚将人踢翻,一脚踏住对方的肚皮上,叉尖向对方的脸部徐徐下降。

    大汉双脚绝望地乱蹬不已,双手虎口流血,死抓住爸叉的侧尖上端,居然用官话狂叫道:“饶命饶命!饶命”

    叫到最后一个字,已经不像是人声,中叉尖已经贴上他的鼻尖了。

    在人群惊叫声中,响起一声大吼:“手下留情!”是夹生的官话。

    中海想:“打圆场的来了,正好问问他。”

    人群中抢出一个年约半百穿著海青长袍的中年人,向人群叱喝一声,举手一挥,人群纷纷后退。

    叉尖下的人,叫号声愈来愈微弱,但仍可听清字眼:“饶命!饶命”

    中年人赤手空拳,勿勿走近举手长揖,说:“壮士请手下留情,有话好说。”

    中海冷冷一笑,说:“我只有一个人,你可以叫他们一拥而上。”

    “壮士言重了,务请原谅他们无知。”

    “无知?哼!太爷在凉亭歇歇脚,这六个家伙竟然不知死活,欺侮太爷是外乡人,倚众群殴欺人太甚,如果太爷经不起打,岂不埋骨在贵地了?你说吧,该怎么办我听你的。如果不能令太爷满意,太爷立即杀人,放火焚村,让你们报官找太爷好了。”

    中年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说:“大人不记小人过,爷台千万高抬贵手,原谅他们无知,至于如何善后,敝人悉听爷台的吩咐。”

    远处山嘴前,李厝方向隐隐传来阵阵蹄声,接著是五匹健马冲出山嘴,向这儿狂奔,湮尘滚滚。

    村中,锣声仍然狂鸣。

    中海已知李厝的人到了,但不在乎,冷冷地说:“很好,去叫贵厝有头有脸的人前来说话,最好是有官品的人,不然免谈。”

    中年人喏喏连声,向后用土话一阵大叫。接著奔出三个人,向村口狂奔。

    不用催请,村口已出现了一群体面的父老,匆匆向这儿走来。

    远远地,中海便开始留意,用目光搜寻程巡检。八年的岁月虽说够漫长,但程巡检八年前已是四十开外的人,即使脸貌有所改变,也不会变得太离谱,最多胖些或瘦些,或许苍老些而已。

    他失望了,到来的十四个村中体面士绅中,没有一个人像是程巡检。

    人群中分,让出一条路,十四个年在半百以上的士绅,一个个脸色凝重地在三丈外站住了。

    与中海打交道的中年人,向众人叽哩咕噜了半晌。

    中间那人可能是族长,像貌清瞿,年届古稀,精神依然瞿烁,留著掩口长髯,神情相当倨傲。

    听中年人说完,他老脸一沉,向中海叱道:“甚么话?你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居然敢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到本村”

    中海不等他说完,发出一阵狂笑,钢叉一起一落“察”一声响,将地下躺著的大汉的左掌钉在地上了。

    “啊”大汉狂叫。

    中海一脚将大汉的脑袋踏住,向老人狂笑道:“老狗才!王法?王法叫你们欺侮外乡人?太爷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你们这群猪狗再放火焚村,你们逃得性命的人,可到京师敲登闯鼓向皇帝老爷告我好了。哼!”说完,拔起钢叉,对准了老家伙,作势欲掷。

    老家伙威风全失,被那一声叱喝惊破了胆,腿一软,向后便倒,居然不要人掺扶,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人丛。

    中年人赶忙抢出,摇手急道:“壮士请息怒,请请”

    中海沉下脸,舌绽春雷大喝道:“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你们是否不想活了?是否先要太爷杀几个人给你们看看?”

    出来了一个花甲老人,双手乱摇,结绪巴巴地说:“壮士,有话好好说。老朽是本村的里正愿与壮士磋商善后,赔偿壮士的一切损失。”

    “你可有功名?”中海厉声问。

    五匹健马愈来愈近,远处的山嘴前也出现了大批人影。

    花甲老人听中海的口气不小,一口铿锵的中原话字字震耳,他可疑心是从南京派来的大员,情不自禁退了两步,打一冷战,说:“老汉早年曾任职湖广赣州石门县知县,赐同进士出身。”

    中海冷冷地向花甲老人打量,有点动容,看不出这小小山村,居然有赐同进士出身的人物,相当不易。那是苦读寒窗磨砚的士子们,梦寐以求的最光荣的出身,经过多少次考试,从乡试、会试、到殿试,幸运的人方能名登金榜,方能获得进士的光荣地位。进士具有三榜(三甲),第一榜只有三名,状元、榜眼、探花。第二榜称赐进士出身。第三榜称赐同进士出身。二三榜的人,还得经过考选、就学、留院任职、外放,好不容易才熬得一个七品黄堂。不管官位大小,凡是三榜出身的人,其地位是值得骄做的,至少他是所谓正途出身的人,绝非走门路钻营买官的人可以比拟的。

    “贵村还有比你官位更高的人么?”中海问,和气了些。

    “没有了。”

    “刚才那老狗是谁?”

    “那那是本族的族长。”

    “贵村有一个曾在湖广道州任巡检的程进魁么?”

    花甲老人一怔,接著惨然地说:“有,有,他他”

    “叫他出来。”中海大叫。

    老人摇摇头,说:“他已不在人世了”

    “甚么?”中海厉叫。

    “多年前退职还乡,在瑞金至汀州道上遇贼,全家老小悉数遇难,连尸骨也未能还乡,他这一房子孙已经绝了。”

    中海感到脑中“嗡”一声闷响,一阵寒颤通过全身,完了,这一条线索又断了。这个暗中伸出魔掌戕害他的人,手段之残忍毒辣,计算之精,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竟能在千里迢迢之外将被利用的人杀掉灭口,大可怕了。

    送信的驿卒、邮传司的管事、入罪的程巡检,加上藉彭小虎血案嫁祸给他的郭巡检,四条线索的关系人全部遭了殃。目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彭小虎遗书上所说的疤眼凶手了。

    天下茫茫,何处去找疤眼真凶?虽说海宇五雄中的疤眼老三有点像,但人家如果一口咬定不是他所为,怎办?怎能胡乱指人是凶手?天下间有疤眼的人不是仅疤眼老三一个人,杀了疤眼老三岂不便宜了真凶?

    他脸色难看已极,用近乎窒息的声音问:“他的家小婢仆,难道一个也没回来?”

    老人惨然摇头,说:“男妇老幼一十八口,挑夫二十六名,全部横尸当场,行李箱笼被劫一空,由官府埋葬在义冢。凶手至今毫无线索,汀州府存有底案,壮士可以前往查问,便知老汉所言非假。”

    蹄声如雷,五匹马到了。

    欢叫声大起,人群纷向两侧让路。

    中海像是个梦游者,茫然地转身,茫然地走到树下,两眼发直,木然地拔出匕首,徐徐地割断挂在树桩上的人手上的腰带,对外界似乎一无感觉。

    五名骑士飞洒下马,身手矫捷绝伦。

    花甲老人老远便叫:“家谋兄,不可鲁莽,请”

    可是,五骑土不加理睬,急抢而入。

    “噗!”一名吊著的人掉下了,在树下吃力地挣扎。

    “噗噗!”二三名接著往下掉,这两人很不错,没命似的向外逃,连滚带爬,不知从那儿来的神力。

    五骑土半弧形排开,五枝长剑出鞘。有人低叫:“等一等,让他放了人再上。”

    “噗!”第四个人掉下来了,躺在地上喘息。

    中海像一个行尸,不知大祸之将至。

    花甲老人踉跄走近,惶急地低说:“家谋兄,算了,他是有所为而来的,看样子没事了,何苦再和他一般见识?其实错在敝村的人。”

    五骑士中,为首的是子午断魂李家谋,他的女儿茜姑,儿子克裘。另两人是李家谋最得力的助手--艺业甚高的隐身大盗,是子午断魂的虎伥爪牙。

    “噗!”第五个人掉下来了,叫了一声“妈”!便昏倒在树下。

    四周鸦鹊无声,死一般的诤。

    子午断魂推开花甲老人,低吼道:“不行,让这小子在附近闹事横行,以后你我李程两家还用做人?我非擒住他剥皮不可。”

    “家谋兄”

    “不关你的事,请你走开,你量大,我可受不了。”子午断魂暴躁地低叫。

    十三个老者惶然后退,退得远远地。人群的圈子向外张,悚然后退。

    人声静止,静得可怕,气氛紧张极了,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地,手心淌汗,腿在发抖,恐怖地悄悄向后移。

    以小亭和孤立的桂圆树为中心,已让出包括小径的一块两三亩大的广场。

    “噗!”第六个人掉下来了。这人神力突生,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冲出五七丈外,方长吁一口气,爬伏在地昏了过去。

    奔出五六个人,屏息著呼吸,拖起昏倒和吓软了腿的人,没命似的逃出人丛外。

    中海转到树前,目送救人的人去远,方拾起匕首,握著钢叉,以叉尖支地,虎目中发射著令人发寒颤的厉光,像无数利簇向外钻射,缓缓地、冷酷地、无惧地从左至右,逐个盯视著五丈外排开的五个人。

    不错,正主儿来了,仇人相见,份外眼红。

    但他似乎已经麻木了,屹立如同化石,不言不动,只有令人望之心中发抖的目光在对方的身躯上转。

    子午断魂做了一辈子隐身巨寇和坐地分赃大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在刀山剑海中打滚,在鲜血和尸体中壮大,一生中从无忌惧。但今天却似乎心虚了,看了中海冷厉的神色,和凌厉可怖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机伶伶打一冷战,一阵恐怖的寒颤通过全身。

    “好怨毒的眼神,他为谁而来?”他惶然向自己的内心发问,找不出答案。

    中海的内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宣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手心在徜汗,神经在痉孪,疯狂的孽火从内心深处向全身各处燃烧。

    这一生中,他从未梦想过要杀人。他是个正常的人,感情内蕴,有年青人的热情,也有年青人的正义感。他哭,他笑,他爱世人,他也有恨,但却从未想到自己要杀人。

    八年前,他被诬流役边塞,他向命运低头,从不怨尤。

    八年前,流配途中,在西安府起解,一百十七名囚徒,到达肃州卫死得剩下四十九名,押运的官兵也死了八个。他也认命,顾不了自己,尽全力拯救被虐待、被累死的同伴,毫不反抗。

    八年,近三千个日子,他像牛马般劳动、受苦、受凌辱,艰苦备,但他从未想到向虐待者报复,也从未想到向命运反抗,更从未向冥冥中的命运之神提出抗议。

    但今天,八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终于化成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要杀人,这疯狂的念头令他体内起了奇异的变化。

    他怀著血侮深仇天涯海角找凶手,误闯李府情有可愿,他巳一再向对方道歉,捱了致命一钉,他认为理该受报,咎由自取。

    但子午断魂做得太绝,为何那天要如此折磨他?为何非要他的命不可?假使没有姓叶的黑袍老人援手,他岂不早已含恨九泉?身死他不足惜,血海深仇未报,他委实不甘心。

    杀人的疯狂念头如山洪骤发,一发便不可遏止。激动已到了危险的境地,到达了最高峰。

    子午断魂受不了这种气氛的压迫,突然沉喝:“下他,要活的。”

    最右首的狠贼一声大吼,挺剑疾冲而上。

    这一声大吼,激动的中海突然浑身一震,一声怒啸,声震云霄,手中钢叉突然脱手飞掷,人亦随叉疯狂地扑出。

    狠贼冲势太急,也未料到中海也突然前扑,双方来势太急,钢叉的来势更凶。电虹一闪,钢叉已势如雷霆迎胸飞到。他吃了一惊,想躲闪已来不及了,百忙中全力一剑挥出,闪身避叉。

    “铮!”剑叉相交,其声震耳。

    叉沉力猛,狠贼在百忙中用剑去挡,怎吃得消?剑脱手飞抛,叉已贯胸而入。

    “糟!”子午断魂惊叫。

    “啊”狠贼发出一声濒死的狂号,令人闻之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狠贼的尸体被叉带得向后倒飞。

    子午断魂和另一名悍贼在同一瞬间飞步抢出。

    同一瞬间,中海到了,抓住叉柄一声怒吼,顺手将叉上的尸体扫出,人化狂风,叉似怒龙,跟著尸体疯狂地冲入两道剑芒中,人影乍合,罡风大作,龙吟震耳。

    “铮铮铮铮!”暴响似连珠炮爆炸,剑芒倏敛,狂风徐止,火星飞溅,人影乍分。

    “噗!”先前从叉上飞出的尸体重重地抛跌在小茜的脚前,浑身是血,飞酒著的血花溅了小茜一头一脸,水红色的劲装出现了不少血桃花,惊得她尖叫出声。

    子午断魂连连向侧急退五六步,脸色大变,剑上出现了两处豆大缺口,左胁下衣裂血出,持剑的手不住颤抖,仍可厅到隐隐剑吟。血不住往下流,向下流,人亦摇摇欲倒。

    另一名悍贼踉舱退出五六步,胸衣尽裂,三道大血缝触口惊心,已可看到断胸骨,成了个血人,显然是叉尖从上至下在胸前扫过。

    他“呃”了一声“当”一声长剑坠地,接著仰面便倒,滚了半匝,方在地面上抽搐,呼吸渐绝了。

    中海也退了两三步,左外臂和右胯外侧,血往外涌,捱了两剑。

    爸叉断了一枝外尖,他双手横叉,脸色冷峻,盯住悍贼的尸体,颊肉不住抽搐,双手在发抖,眼睛瞪得大大地,如见鬼魅。

    “哎呀”人群中爆出惊怖的叫声,胆小的人纷纷逃走。

    李厝步行赶来的近四十名精壮大汉,挟刀枪恰好赶到,惊骇地在外围布阵,不敢冲上。

    人群大乱,呐喊声、惊叫声乱成一团。

    中海似乎神智一清,不住猛摇脑袋,像要将眼前的惨象摇落,也像是要将昏眩感抖走。

    小茜狂怒地冲出,克裘也挺剑从右欺上。

    中海钢叉一抖,虎目怒睁。两人吃了一惊,勇气全消,站住了,脸现惧容。

    踏进两步的子午断魂,也打一冷战止步。

    中海冷厉地盯住子午断魂,用冷漠而阴森的声音一字一吐地说:“子午断魂,刚才你就该使用你的子午断魂钉,看今天你能不能打我一钉?”

    子午断魂大惊,凶焰尽消,恐惧地问:“你你是谁?”

    中海愤怒地撕开胸襟,露出里面疤未全落十分刺目难看的伤痕,切齿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那可恶的女儿烧的伤疤仍在,你忘了?”

    子午断魂心胆俱裂,感到两膝发软。

    小茜“哎呀”一声尖叫,以手蒙脸。那天她敢用火烧烙中海,今天看了斑剥的伤疤却受不了啦!

    “你你就是是”子午断魂脸无人色地叫。

    “我,大地之龙。一报还一报,你上吧!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让你的女儿一起上。”中海厉吼,转向小茜叱道:“泼妇,你今天报应临头,上!太爷要看清你的心肝是甚么颜色。”

    小茜娇横成性,气得忘了利害,一声娇叱,急冲而上,招出“射星逸虹”走中宫抢先出手。

    “退!”子午断魂惊叫,急冲而上。

    叫晚了,双方接触如电光石火“铮铮”两声暴响,小茜的剑向上急荡。

    中海收叉头现叉尾“噗”一声击在小茜的左胁下,应手便倒,连叫也未叫出,便被中海一脚踏住小肮踩在脚下,挣扎不了啦!

    中海叉尖一抖,对正了冲来的子午断魂,发出一声令子午断魂做梦也会惊跳而起的冷笑。

    子午断魂打一冷战,站在丈外进退两难。

    克裘自知差劲,站在两丈外发抖。

    “上!”中海大吼。子午断魂浑身一震,剑几乎失手坠地,脸色死灰,发著抖说:“老弟台,我我向你道道歉,饶饶了小小女”

    “你呢?”中海冷笑着问。

    一阵寒颤通过子午断魂的全身,大汗从他的额上如雨般沿眼角向下流,战抖著说:“老弟台,我我我愿让让你打打一枚暗器。”

    中海仰天狂笑,说:“你打的如意算盘真够精,可是,你可曾想到我大地之龙的暗器也是淬了奇毒的?你见过见血封喉的暗器么?”

    子午断魂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绝望地说:“阁下之之意”

    “你们都得死!”中海厉叫。

    人丛的西面,不知何时来了三名男女。两个男的年约四十开外,雄壮结实,背了包里,腰下悬剑,挂著百宝囊,穿一袭青紧身,威风凛凛。

    中间的女娃儿好美,美得叫人屏息,瓜子脸,粉颊红馥馥,有两个隐约可见的笑涡儿。

    远山眉,钻石般的大眼睛,睫毛如扇,又黑又长。琼鼻,樱唇小口一点红。穿一袭黑缎劲装,外罩同色轻绸大氅、迎风招展,氅袂飘飘。小蛮腰细得要命,胸前却又发育得那么匀称。

    女人穿黑衣好看的不多,她是其中最好看的一个。

    三个人站那儿看热闹,带了兵刃自然是武林人,但他们没右丝毫插手的意思,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

    子午断魂硬著头皮向四周一指,说:“老弟台,你能逃得过两村的人围攻?”

    “你要见识见识么?”中海冷笑着问,又道:“你看过羊群困得住猛虎么?我可没见过。”

    子午断魂完全崩溃了,丢剑说:“好吧!我死,但子女无罪,你动手吧!”

    中海冷笑道:“你这种话真教人受不了,我不懂贤父女两人共犯的死罪,为何只由你一个人相抵呢?用火烙我的人是你这位千金,她要是不该死,你更不该死罗!”

    小茜在中海的脚下扭动,尖叫道:“爹,救命,救救救女女儿。”

    中海脸上涌起刻毒的笑容,叉尖徐降,冷冰冰地说:“你叫吧,愈大声愈好,等会儿你就叫不出来了。”又尖血迹斑斑,停在她的咽喉上。

    “救救救”她嗄声狂叫。

    子午断魂以手蒙脸,踉跄后退。

    后面的黑衣少女正想走出,被两大汉阻住了。左面的大汉低声说:“小姐,不可,姓李的满手血腥,罪有应得,难道你不知那位泼浪货的底细?”

    前面的人丛中,突然钻出一个憔悴的妇人,颤巍巍地远远跪下,哀叫道:“苍天保佑!

    壮士爷,一切罪过请让老身担待,饶了拙夫和小女吧!求求你,老身愿死在壮士爷的叉下”

    中海浑身大震,死瞪了老妇一眼,大叫道:“大嫂,你可知尊夫一生之中,杀人越货的杀了多少人呢?你嗅到他手中的血腥味么?你看到六天前尊夫用毒药钉打我么?你看到令千金与尊夫在我濒死之前,迫得我死去活来,用火烧烙我的胸膛么?你看,看吧!问吧!问问他们为何要对这外乡陌生人如此残忍?”他指著胸前的伤疤,叫声凄厉。

    熬人磕头一如捣蒜,哭叫道:“老身确是甚么也没看到,可是,却看到爷台要杀拙夫和小女。老身只求求你大发慈悲”

    她不是磕头,那叫崩角,一磕一磕,额上鲜血直流。

    中海长叹一,大叫道:“子午断魂!”

    子午断魂如被雷击,浑身发抖,恐怖地向中海注视。

    中海虎目怒张,吼道:“子午断魂,散掉你造孽得来的钱财,洗心革面做人,迁到偏僻处买田种庄稼,你能应么?”

    子午断魂颓然跪倒,上前抓起剑,高叫道:“李家谋如果办不到,有如此手。”

    他左胁下血仍未止,脸色死灰,整条左腿鲜血淋漓,但他仍能吃力地举起剑,伸出已有点不听指挥的左手,一咬牙,便待砍落。

    “住手!”中海大吼。子午断魂茫然地举著剑,剑不住抖动。

    中海一脚踢翻小茜,大声道:“你左胁已断了两条肋骨,受伤沉重,再砍下一手,你就死定了。一念之差,天必佑之,不必残害父母所留的肤发,我让上苍替你今天所说的话做见证。你这个女儿如果不严加管教,日后你将死在她的手中。再见了,好自为之,愿他年相见时,咱们是好朋友。”说完丢了钢叉,掩上破襟,大踏步走过仍在磕头的老妇,说:“大嫂,该起来了。俗语说: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祸,你也该反省反省了。”说完,大踏步从村民让出的路向前走,扬长而去。

    子午断魂终于支持不住了,仆倒在他自己流下的血泊中,浑身猛烈地颤抖。

    中海沿小径向东走,到了李厝舆程厝中间的山嘴,突然站住,双手叉腰屹立如山,冷冷地说:“不必再跟了,要动手就动手吧!”

    他全神留意身后跟踪人的举动,脚步声巳近身后,方倏然转身。接著,他的情绪松懈下来了。

    他所接触的是善意的目光和灿烂的笑容,共有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气度恢宏,女的清丽脱俗,三个人迎面而立,正向他善意地微笑。

    他觉得眼前一亮,心说:“好美的小姑娘,可把小素素比下去了。”

    他也善意地一笑,说:“对不起,我以为诸位是程厝的人。”

    姑娘恬静地一笑,笑得好温柔,伸手在百宝囊中掏,一面说:“是我们不好,不该在这时跟踪的,你流了太多的血,得赶快包扎起来,出门人得多保重,是么?我这儿有家传的好金创药,聊致敬意,壮士尚请笑纳。”

    左首的中年人接过她手上的药包,走近中海,将药包塞在中海手中,豪放地说:“老弟,我姓崔小名槐,那一位是我的兄弟,崔榆。姑娘是家主人的二小姐,家主人姓吴。今天看了老弟的所为,我心中佩服,但口上我仍然说不太得当。”

    中海接过药包,向姑娘欠身道:“谢谢吴姑娘厚赐,感激不尽。”

    崔榆也过来说:“老弟尊姓大名?恕兄弟寡闻,老弟的大地之龙名号,兄弟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老弟在何处得意?”

    中海心中涌起警戒的念头,说:“小可姓海,名龙。流浪江湖,以草头郎中混口饭吃,匪号是信口胡诌的,倒教两位见笑了。”

    草头郎中,是指以草药治病的人,也属于走方郎中之列,但与祝由科不相关连,祝由科以符水治病,列为邪魔外道。他这么一说,姑娘有点难为情,赠药给郎中,岂不是有在孔夫子门前卖文之嫌?但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反而十分欣赏中海的坦率,柔声道:“海壮士大仁大义,委实难得,像壮士刚才的所为,任何所谓英雄豪杰之士也难以办到的。恨易恕难,没有超尘拔俗的侠义襟怀、英雄肝胆万难臻此。海壮士,不知有何需要我们效劳之处么?”

    中海摇摇头,答谢道:“吴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当然,出门靠朋友,在下当然也有困难,只是姑娘也难以解决。”

    “壮士可否说说看?如能辫到,愿效微劳。”姑娘含笑问。

    “难在言语不通,在下只能在贵地乱闯,倒像个没有头的苍蝇。”中海怪腔怪调笑着说。

    姑娘噗嗤一笑,摇摇头,说:“这确是难题,难难难!可惜我们有事在身,不然倒愿为海壮士作向导。”

    中海退在一旁,躬身道:“不耽误诸位了,后会有期。”

    三人行礼告别,姑娘已远出十丈外,仍转头向中海点头致意,显然她对中海极有好感。

    越过李厝,中海找到藏在草木中的包里,里了伤换好装,背起包里来至小径,洒开大步奔向雁石,一面自语道:“目下唯一的线索全寄望在疤眼老三的身上了,但愿他确是真凶,我可不怕他们海宇五雄。再就是我得顺道看看神针冷冰,看他所用的神针是不是我家的家传至宝。程狗官被强盗洗劫灭口,雕龙金针必定落在强盗手中,那些东西只有针灸郎中派得上用场,我必须从强盗和针灸郎中身上找线索。”

    同一期间,潜山九虎已经到了建宁府,打听出海宇五雄还未人闽,便向浦城迎去。中海养伤六日,倒被潜山九虎抢先了一步。

    海宇五雄自命不凡,他们的艺业确也值得骄做,凶焰嚣张,到了这一带闽浙山区,他们根本不再隐起行踪,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闽境。

    那时,闽浙两地治安之差,为天下各地之冠,地脊民贫,离海岸百里便人烟稀少,汛地的兵力薄弱,只能控制沿海一带城镇而已。

    因此成了为非作歹之徒遁隐的天地,亡命之徒也在这一带生根,成为地方上的大豪。

    辟府鞭长莫及,兵力薄弱,疏于治理,以致后来倭寇乱起,闽浙两地饱受蹂躏。

    海宇五雄不敢在中原地区横行,专在穷荒边区为非作歹,五人五骑在浙境快活了百数十天,开始向闽境流窜,他们深信没有人敢和他们作对。

    这天,他们光临浦城,落脚在城西五里地的孤山,是一座从平地故起的小山,四周阡陌纵横,沟渠罗列,从平原中挺然而起,居然有碧水、丹山、珍木、灵草四胜,是本城的名胜游乐场。

    五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居然敢在这四方瞩目的名胜地区落脚,可知他们狂妄到何种程度,根本没将官府放在眼下。

    在未到该地之前,他们便将该地的官绅大豪打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拟定动手的大计。这次他们志不在浦城,而是西南面与松溪交界处丛山峻岭中的小山村--碧云谷。

    那儿是过去曾任浦城马鞍坑主事吴某的故乡。马鞍坑是银矿,主事的人当然有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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